文/丰收
侉子嫂是连队(那时候叫队)一名妇女,大名叫孟宪花,只是无人称她的大号,都惯呼“侉子嫂”。这称谓来自他男人。男人叫张俊安,1962年饿得受不住,卷起一床破铺盖,一路从河南盲流到新疆。
那些年,到新疆找活路的有一半不是河南就是甘肃的。河南人多,甘肃地薄。张俊安拖声带拐弯的安阳腔,怕是再不会变了。日子不长,张俊安的大号就被“侉子"取代了。
张俊安为人随和,又在食堂里掌勺,手里的家什抖一抖,你碗里的货就不如人家碗里的。可想“侉子嫂”倒还是个尊称呢。
我认识侉子嫂,是第一次参加全队大会。
沉沉的夜幕在杨树梢上拉起网,“哐哐”的钟声响在半空里,这就是要开会了。
那钟,是拖拉机的废轮箍,吊在一株半死的古榆上。老榆树竖在队部大门口,多了几分死气。
展开剩余89%听见钟声,似墓地里钻出的幽灵,人们三三两两地从地窝子里爬出来,又钻进队部左边和菜窖对称的大地窝子里。
这就是13队的政治文化中心,唱戏放电影、开会的地点。沿墙,一圈半米高的土台阶,那就是座。这也极有限,晚来的人,习惯了席地。正中立柱上,一盏风灯昏昏。灯下边,幽幽地不辨眉眼。女人们正好忙手中的针线,一片“嗞嗞”声。男人们嘴上一明一暗,不多时,本来就幽幽的灯光越发暗了。
新来乍到,我们靠紧里边的土阶上坐下。盯着慢慢贯进来的人看。正望着,只听一阵风卷来一声吼:
“让姑奶奶软乎软乎!”
随着吼声,我的腿上落下一个滚圆的屁股,且极快地扭动着往后靠,我一时木呆,不知如何是好。
或许是没得到反应,落座者回过头:“咋?今个儿真坐怀不乱!”鼻尖碰着我的脸,人一窜蹦了下去:“妈耶!我只当是赖子呢!”
暗影里一声声快活地打趣:“只想赖子剥光了你呢!”
这晚,麻子队长说什么一句也没听进去。回到宿舍,门板告诉我,“别看她平日里张张狂狂,却只敲梆子不卖油,逗归逗,闹归闹,不来真格的。”末了,门板还对我说“这女人辣得邪乎,和她斗占不了便宜。
在这与世隔绝的沙窝里,农工们的欲念也单纯得如一片黄沙。男女一处抠抠摸摸搂搂抱抱十分地平常。地头场院,一群女人扒光一个男人的裤子,用柳棍拨弄起他的下物,也不罕见。但这不能说13队的贞操观念薄。谁和谁有了私情,大闺女生娃娃,都是大逆不道。
到妇女排后,我牢牢记住门板的话,总是远远躲着子嫂。她似乎也还记住那晚的事,见面只笑笑,不像对别人,张嘴就是“姑奶奶”。
没多久,麦熟了。收麦是个苦活,虽说有苏联CK-3康拜因,还要搞人海战术,能动的都下地。怕刮干热风,干热风扫过,一半的麦粒子就收不回来了。
这天吃罢午饭,人刚走到地里,就听见一个女人尖嚎着往地里跑,后边紧跟着一个男人。跑近前,是家秀,紧追着是她瘦猴样的男人。
地里的人都直起腰,望着家秀跑,男人追。瘦精精的家秀被麦捆绊倒了。男人追上来发狠地踢,家秀没人腔地尖嚎,扯得人心痛。
男人似不解恨,又从毛渠里拾起一柄叉挥动着叉柄就要打。我的心一紧,闭上了眼。
正在这时,却听得炸雷一声吼:
“猴子!你敢!”
随着话音,侉子嫂扑向家秀,镰刀头架住了叉柄。汗透的白布衫贴在肉上颤颤地跳。
“打老婆你管得着?”男人气得两眼血红。
“打老婆打老娘姑奶奶我都管!”
“你!”被称作猴子的男人扬高了叉柄。
“你敢!动一指头,看姑奶奶我不削掉你的鸡巴头子!”侉子嫂挥动月牙镰,一下拨开猴子手中的叉柄,左手随即推出去,男人仰八叉跌在毛渠里,麦地里哄起一片嘲弄的大笑。笑声里,男人只剩下干吆喝的劲。
“好好好,好男不和女斗,我惹不了你个辣货,总不信,你还能睡到老子的炕头去!”
“让姑奶奶睡你炕上,那不早压死你个小舅子了!”侉子嫂得意地嘎嘎大笑,笑得一身肉凉粉样打颤。
男人困在笑声里,发灰的脸泛出少见的铜锈色,嘴张合着却听不见嚷嚷什么,悻悻地立着。
侉子嫂拉起还在哭泣的家秀,往树荫里径直走去。眼望家秀瘦小的背影侉子嫂越显豪勇。
收工路上听人说,家秀这顿打,只是因给遭荒的家里偷寄了10块钱。又听人说,家秀就是因为家里太穷,才卖身样嫁给大她近20岁的猴子。
再想猴子獐头鼠目可憎的面孔,侉子嫂在我心中俨然成了彰善瘅恶的巾帼。日后见她开始主动招呼,也入乡随俗地呼她“侉子嫂”。
接触日多,感觉侉子嫂倒不像“门板”所言“辣得邪乎”。她和排里的女人们处得极好,有影响力。对我们从不高声大嗓。8月里我拉痢疾,多亏侉子嫂照应,至今没忘卷着鸡蛋的烙馍,还有炖的那只母鸡。
现在看来,一只鸡似乎不算啥,那时,鸡于农工无异于小金库,油盐酱醋全从它们屁股里掏。可见侉子嫂的情分。
自小家训,有来有往。病愈后谢侉子嫂,第一次进她家,没想泼辣的侉子嫂竟是持家里手。
进门就看出,她家不同于一般河南人的家:碎玻璃拼的窗擦得明亮,靠窗排着的桌、柜,细看却都是土坯砌就的。白纸糊后,花塑料布罩面。
从侉子哥话里又知,一家五口衣裤鞋袜全出自侉子嫂的手工。眼前穿针走线的侉子嫂,哪里就是一掌掀翻猴子的辣女人!
秋收罢,妇女排的活路大都在场上。晒花运花,脱粒棒子,几十个娘们儿分成两拨。我和小豆子在灌袋人仓这一拨,侉子嫂也在这一拨。
不管咋样,小伙子总比娘们儿强,又都是住大宿舍的光棍汉,收尾的活自然是我们的。侉子嫂也总是有意没意地留在最后。我们原想,侉子嫂是为帮助我们。没几天,我注意到侉子嫂脚上那双解放鞋,秘密竟在这里,长长的解放鞋显然是侉子哥的。
回家前,侉子嫂从棒子堆里蹚过去,鞋就涨涨地圆起来,一次少说能带回去一斤棒子粒。她不避我们,我们也只笑笑。虽说到宿星滩不久,沙窝子的苦情我们已尝到了。
往后,侉子嫂的胆越来越大,她换了条黑色的大裆裤。不用说,是侉子哥当年的。两条裤筒贼肥,敞开有俩人的腰那样粗。每天人一离场,她就麻利地扎紧裤腿,往棒子堆上一跪,只听棒子粒“哗哗”地响。
好景不长。如此不到一个月,班长似有觉察,连着几天收工就催侉子嫂走,侉子嫂仍是磨磨蹭蹭地留在最后。
我们提醒过她,她却自信:“那孬种就是知道,也不敢使坏,他有短!”
侉子嫂是大意了。我们提醒过她的第四天,她刚扭着因负重显得僵硬的步子走过粮场外的小桥,就见麻子队长立在路中央,身后是班长。
“认罚吧!”队长黑着脸,丢下这句话,转身走了。
“呸!”侉子嫂照班长身后狠狠唾了一口,也一扭一扭地奔家去。不管咋着侉子嫂是输了理,第二天会上点了名,罚半月的工资。
还没吃罢晚饭,猛听得侉子嫂拖声扬腔地唱骂:
你个狗日驴操骡子做的孬种--
你使坏下蛆挨刀砍头天打五雷轰--
你断子绝孙绝户你个丈人一
你想儿没儿生个儿也没屁眼-
你三辈贫农俺五辈子雇农--
你转业俺自动支边不低你一点--
俺不是党员也没搞X眼-
俺清凌凌做人汗珠子掉八瓣吃饭--
........
我钻出宿舍,看见侉子嫂站在她家地窝子前的土堆上,冲着班长的地窝子高一声低一声的骂,一对布袋样的奶子有力地抖动着,把补丁压补丁的汗衫子扯得一紧一紧。
空荡荡的荒野,声音传得远。队里的每一家都会听见侉子嫂的唱骂声。只是班长家似没人一样。忽地,心里倒觉得班长也可怜。等侉子嫂看见我时忙朝她摆手,示意不要再骂了。
侉子嫂这类事,在队里不鲜见。农工都护着农工。第二天,场上的女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拾起话头臊班长。对一个有短处的降职干部,女人们是放肆的。班长只有死命地往脱粒机里倒棒子,丢人的倒像是他。
我们离开宿星滩几年后,有消息说班长的老婆还是死了。最小的三丫头却是侉子嫂给带着。初听这事,我记起粮场风波,着实疑惑侉子嫂的心思。而后细想,这倒是侉子嫂的性格。
【后记】
在13队的地窝子与麦田间,侉子嫂这一形象如大漠胡杨般泼辣生长,打破了传统女性的刻板桎梏。
她带着“让姑奶奶软乎软乎”的爽朗吆喝,以滚圆屁股意外落座的戏剧性出场,瞬间撕开了戈壁生活的沉闷面纱,让我们看见:真正的人性光辉,从不在精致的修饰里,而在粗粝烟火中袒露的真性情里。
侉子嫂的“辣”,是藏着正义的锋芒。当瘦猴男人因妻子偷寄十元钱就挥叉施暴时,她一声炸雷般的怒吼,用镰刀架住凶器,一掌将施暴者推倒在毛渠,那句“打老婆打老娘姑奶奶我都管”的泼辣宣言,比任何道理都更有力量。
在那个男女地位悬殊、家暴习以为常的环境里,她的“辣”是弱者的保护伞,是不公的对抗者,让“彰善瘅恶”不再是空洞的口号,而是实打实的挺身而出。这种“路见不平一声吼”的豪勇,远比温文尔雅的伪善更珍贵。
而她的“真”,则藏在泼辣背后的柔软与烟火气里。“我”拉痢疾时,她舍得拿出堪比“小金库”的母鸡炖汤、烙裹蛋馍馍照料;家里土坯砌的桌柜糊上白纸、罩上花塑料布,一家五口的衣裤鞋袜全出自她的巧手,把贫瘠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。
粮场偷带棒子粒的小心思,更是让人物立体鲜活——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英雄,只是为了家庭生计,在苦日子里精打细算的普通人。
被队长发现后的酣畅骂街,不遮不掩、酣畅淋漓,既宣泄着委屈,也透着不向权势低头的倔强。
最动人的是她性格里的矛盾与统一:她可以当众与男人打趣嬉闹,却“只敲梆子不卖油”坚守底线;可以为护人而泼辣凶悍,也能为养家而悄悄“夹带”;可以指着班长骂得痛快,后来却主动收养其幼女。
这种不加修饰的复杂,让侉子嫂跳出了“好女人”“坏女人”的二元评判,成为一个有血有肉、有爱有怨的真实个体。
在宿星滩这片贫瘠的土地上,侉子嫂用她的泼辣、善良、精明与倔强,活出了最鲜活的姿态。
她告诉我们:人性从不是非黑即白,善良可以带着锋芒,泼辣可以藏着温柔。在艰苦的生存环境中,这种“不装腔作势、不委屈自己、不亏欠他人”的真性情,正是支撑人们熬过苦难、守住尊严的精神底气。
侉子嫂的故事,如同一缕烟火最安全的线上配资平台,照亮了戈壁滩的平凡日常,也让我们读懂:最动人的人生,从来都是活得真实、活得尽兴、活得有温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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